盲人足球：始于推拿，终于按摩

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：好好念书，好好学习。若干年之后，我才明白，这意味着希望，意味着人生的可能性。

对于大多数盲人而言，他们追逐希望的过程来得格外早：生下来看不见，任何的父母都会期盼着奇迹的发生。所以，父母每到一处都会打听眼科名医，一有时间就倾家荡产抱着孩子跑周围的大医院。这是真正意义上追逐生命的希望，而等待着大多数人的，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希望破灭。

一旦心气没了，父母和周遭社会会很早对孩子引入一个概念：推拿按摩。说这话的语气满含希望，就像普通人家对孩子说：“你长大后一定要考上某某大学。”对于中国绝大多数的盲人少年而言，推拿按摩是他们命运的归宿。

【一】

多数球迷看到“中国盲人男足国家队获得亚洲冠军”新闻后的第一反应，是“盲人也能踢足球”？盲人也能踢足球？其实内心深处疑问最大的，一开始恰恰是盲人球员的亲生父母。不止一个盲人足球教练回忆过，自己选材时去做父母工作，父母下意识的反问：“足球是什么？和盲人能扯上关系吗？我家儿子平时走路都不敢迈开步子，基本不运动怎么踢球？”

（GIF）本届亚洲杯决赛中国1-0伊朗，比赛当中的唯一进球

这个世界上，真有盲人足球这项运动？盲人足球运动最早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的德国，最早是德国职业球员的一种战术练习方式。后来逐渐演变成专业的盲人足球比赛。2004年雅典奥运会，盲人足球被列为正式比赛项目。当时有巴西、阿根廷等6支球队参加，中国队因为没有代表队而缺席。

2008年，奥运会和残奥会都将在北京举行。这成为中国体育事业的福音，盲人足球国家队2006年正式成立。当时，中国踢过球的盲人可以轻松统计——足球，那不是看得见的人踢的吗？

今年已经30岁的俞裕锬就是中国盲人足球国家队的第一批队员，如今他还活跃在国家队。2006年16岁的俞裕锬即将初中毕业，“在盲校上学时，老师曾让我们写关于梦想的作文。班上90%的学生写的是做按摩师。当时我们都很伤感。”

除了按摩推拿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？盲校上初中时期，俞裕锬最烦恼最无力的就是这个问题。同样是人，自己儿时的玩伴们为什么有千万种人生选择？

所以当踢足球的机会摆在面前，俞裕锬几乎没有犹豫——这是一种为了逃脱宿命的叛逆。“因为大部分盲人毕业以后都是从事推拿按摩这个行业，那也不是说职业有高低，但就是有一种你做什么事情好像就没有一种可选择性的感觉，盲人足球应该是自己喜欢的东西，我可以为之去努力，这个是比较幸福的事情了。”

“我不知道什么是梦想。”俞裕锬感到无比幸福，是因为足球给了他为梦想奋斗的感觉。刚开始俞裕锬连带球都学不会，每天要摔无数跤——但疼痛当中，居然有希望的甜蜜。

【二】

俞裕锬说：“父母对我没有太多奢望，能够自食其力，过平稳生活他们就满足了。”其实这也是大多数盲人小孩父母的心愿，从小就给孩子树立做按摩师的理想，是因为社会对盲人最大的认同感就是“盲人按摩”。父母不会把儿子推进火坑，学按摩推拿确实是吃饭、过日子最稳当的手段——尽管其中有很悲哀的宿命感。

（GIF）亚洲盲人足球锦标赛半决赛对日本，中国队的远射破门

逃脱了那种宿命感，俞裕锬一开始十分骄傲自豪。可当他回老家与朋友一起聚会，吹牛口气最大的确实是他，动不动就“全省全国”这些字眼，朋友们都很羡慕，可吃完饭一结账，走在前边的却是整天守着按摩店的无名小卒。笔者生活在二线城市，现在按摩最便宜的50块钱一小时。

踢球能挣多少钱呢？这个问题最近几年很多家长盘算过，能代表国家队出场，怎么着年薪也是几百万上千万；即便是女足踢得好的，百万年薪也不是梦——盲人球员看不见足球，也看不见这些东西。

2015年新华社出过一篇稿子报道盲人球员的生活现状，当时入选国家队包吃包住，但一天的补贴只有10块钱。10块钱，也就是一个月300块钱；国家队集训一解散，这300块钱也没有。300块钱在2015年能够干什么？朋友约出去吃个饭，心头发慌；拄着拐杖走路都要打起精神，生怕踢着人家的东西赔不起。

总之，一个人一个月下来300块钱，绝对不可能有生活尊严可言。最残酷的一个问题：300块钱一个月，你敢生病吗？所以，即便入选国家队，每一个盲人球员心中都深藏着两个字：按摩。

结婚生子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。20多岁了，总要有点积蓄才好提“找女朋友，结婚……”这些字眼吧。所以，在国家队的荣誉和吃喝拉撒之间，真的有人做出现实的选择。

2015年，盲足老将林金标入选了国家队集训名单，但他选择“抗旨不尊”。主要原因，就是他相比大多数盲人，身上有家庭的重担。“我买了房子，每月按揭3000多块，按摩店一个月的租金1000多块，孩子7岁了，在上小学。”林金标说，“家庭需要我，我应该为他们多付出一些。”

林金标一度试过一边训练踢球，一边打理在小区开的按摩店，但生活终究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。“去年店里收入从每月五六千减少到三四千。我热爱足球，但家里真的离不开我。”

【三】

所以，为什么还会有人选择踢球？为什么俞裕锬还能坚持11年，成为中国盲人足球的活化石？

因为，他们一旦接触到足球，就真真正正的爱上了，就再也离不开了。足球的魅力，每一个球迷都心知肚明。这次中国盲人足球国家队登顶亚洲后，有没有奖金的问题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。其实，对于每一个选择做足球守望者的盲人而言，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乎什么奖金。但凡有一丝这样的想法，他们早已经回到按摩店。

俞裕锬说：“足球是连接我和这个世界的重要纽带，增强了我的自信心和意志力，甚至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。”平时我们评价老将，总是说“他们到了享受足球的年纪”。从一开始，俞裕锬就是纯纯粹粹的热爱足球，就是在彻彻底底的享受足球。这里头几乎没有任何金钱的因素，即便有，也只不过是几百块钱。

目前，国家队训练补贴有了质的提高，一天补贴100元，但集训一结束补贴就没了；省队集训一天补贴50都算多的，辽宁队一个月的补助只有400元。在盲人足球面前，谈什么金钱！只谈理想，只谈未来！

还有一个群体很伟大不得不提，那就是盲人足球的教练。前国家队主教练徐宇飞谈到自己的收入，根本不好意思说数字，他说：“当你从事进来你才知道，他们确实是太不容易了。你又不舍得放弃，看着他们慢慢的就没有回头路了。我其实更多的是把它当作一种人生的使命。否则自己真的坚持不下来。”

走在一条充满希望又很绝望的路上，徐宇飞被队员们对足球的热爱真的感动了。其实徐宇飞之前带过青训，目前足球市场氛围好，回去带小孩，少说五六千多则上万。带盲人足球，付出比带小孩十倍甚至百倍都不止。

就拿带球训练举例，带健康小孩儿，可以一对多示范，最多示范三五遍；但盲人不行，他们看不见，必须先摸着教练的腰感受核心控制、腰部发力；再摸着教练的两只腿感受动作要领。一个球员至少示范两遍，还得一个一个的示范。教练一离开球场立马要转换到保姆模式，筷子递到手中，还要把菜直接夹到碗里。

（图）穆勒体验盲人足球训练

谈到奖金这个话题，现在国家队主教练乐建昆直言：“我进入这个行业这么多年来，只记得发过一次，就几千块，是不是奖金我也不知道。"

为什么现在要过得这么苦呢？每当我们这样问自己时，多半现在的苦在孕育着未来的甜——现在工资少一些，但在职业积累的道路上打下坚实基础，所谓苦尽会有甘来。一般来说，足球行业尤其是这样。多踢几年，工资可以少一些，但未来直接做教练，做领队甚至俱乐部管理层。

盲人球员可以这样吗？现实是不行。他们可以一对一给球员示范，但比赛一开始，他们对场上局势一无所知，他们不能做出任何的指示。而我曾写过一篇文章，教练恰恰是盲人球员“场外的眼睛”——他需要时刻告诉队员往哪儿带球，怎么射门。比赛结束，盲人教练不能照顾球员，反而需要人照顾，严重增加球队负担。

所有还在坚守的盲人球员，就像中国足球黑暗的夜空中飞过的萤火虫——他们给一片乌黑带来过短暂、漂亮的闪耀；可天一亮，他们就不复存在了。一旦球员生涯走到尽头，等待着每一个盲人球员的——还是打开按摩店生锈的锁，掸掉按摩床上堆了几年的灰尘，从此一年又一年的守候着拐角处的按摩小店。一定程度上来说，在球场上坚持得越久，意味着他们未来的生活越没有保障。

（图）几万人的体育场，原则上并不适合盲人足球比赛

盲人足球，始于推拿，终于按摩。

有人说，盲人足球没有市场，没法提收入。盲人球员比任何人知晓这一点：盲人足球规则禁止观众出声，这从根本上远离了几万人的票房。但我写下这篇文章的目的是想说——他们是残疾人，他们为了国家荣誉不顾生计，他们的热爱就是纯纯粹粹的热爱……这些东西，不是他们不需要社会关爱的原因。他们需要更多的关注和掌声，他们也配得上更多的收入，质量更高的生活和未来。